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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來西亞(下)

前些時候新聞報導情侶前往喜馬拉雅山健行,兩人去一人回,我問母親當時為什麼不阻止我們攀登神山,她回答:「聽了之後,妳怎麼想?」如她推測,既定的決定不會改變,徒增我的不安與負罪。

初上國中追求同儕認可,盡可能遷就他人,興許是該時期的反效果,成年後,在自認不會對他人產生實質影響的情況,把自己擺在第一位,我認為理應握有生命的主導權,所以常苦於身不由己,在xxxHolic看見這段話,心中的拉扯彷彿得到回應:「你並不只屬於你自己,在這世上,沒有任何一件東西是只屬於某個人的。每個人都與他人交融,彼此共享一切,因此,世上才會既充滿了歡笑,又充滿了悲傷。」

年屆三十,我練習去接受所到來的,順著流走,沒有無常,滾滾江河帶走經過的一切,大海讓它重歸平靜,生若盡歡死又何憾。在神山頂峰,嚮導說這裡許願,願望會成真,不勞而獲騷動著腦內的妄想,我也照做了,卻不是因為他的那番話。

  •      京那巴魯山   
神山 (Mt. Kinabalu) 又名中國寡婦山,名稱的背後是眾說紛紜的愛情故事,其中我相信杜順族的傳說,信仰萬物有靈,死亡後,靈魂安息於京那巴魯山頂,他們將神山稱作:Aki Nabalu,Aki是先人,Nabalu是山,先靈之山。族人受訪時表示,杜順族自古以來是這座山的守護者,回憶祖母曾這麼形容:這是妳的祖父度假的地方,
他從高處看我們是否安好。
它與玉山,分居東南亞、東北亞最高峰,相關的介紹文皆不約而同表示身體健康,體能不突出都可順利完成攀登。我對自己沒有信心,猶豫再三,沒有非爬不可的理由,然而相比仰望,我更願意付出努力爭取平視,私心加上Carol的挑戰精神,我們報名兩天一夜攀登神山及鐵鎖攀岩加長版。

從檳城飛往亞庇,神山是此行的重中之重,我沒有一刻不在質疑自己是否提得起來,後怕的情緒在心上熬著,不知道選擇是否正確?服用丹木斯的副作用開始出現,指尖的麻脹,無聲地提醒出發的日子迫在眉睫。行前一晚跟家人視訊,說明山上收訊不好,返回市區再跟他們聯絡,並提及沿途幾乎階梯上山,令我十分焦慮,母親說:「那妳請觀世音菩薩跟妳一起爬,登一個階,心中唸一聲佛號。」


抵達神山公園,從年輕嚮導手中接過入山證,我們將行囊整併,統一交由他揹負,同行的還有來自香港的珊珊,此行是她給自己的生日禮物,加上各自的嚮導,共五人。從Timpohon 檢查哨到Pendant山屋共6公里,攀登的實感讓人顫慄,各式各樣的坡型:配合地上樹根建立的半人工階梯、木棧道、錯落大小石塊的好漢坡,挑戰的興奮沖淡了連日的憂心。最初跟著本能,隨著海拔上升,前進的距離漸減而休息的頻率大幅增加,於是Carol建議不妨跟著挑夫的腳步,她發現他們速度不快,走來輕鬆自在,卻在不知不覺中遠甩我們幾條街。


我們跟隨的當地人是位中年男子,個頭不高,偏長的瀏海貼在略高且飽滿的額頭,粗眉寬鼻,眼睛小而有神,平凡的相貌中透著一股質樸。默不作聲地跟了一段路,發達的腿肌說明了眼前這個小身板,蓄著不容小覷的爆發力,交由他定速後,正如Carol的觀察,我們可以氣息平順的走了很長的距離才需要休息。

我向他道謝,表示託他的福,走起來輕鬆多了,他靦腆地微笑,問我來自哪裡,聽到答覆,他直接連結到泰國,我進一步表示台灣是座小島,靠近中國,不知道也沒關係,但跟泰國是不同地方,「啊聽過,跟中國不一樣,」接著像是想到什麼,他皺起眉頭,面露擔心的開口:「你們有自己的導彈跟潛艦嗎?」想起我們的國防部,頓時令我哭笑不得。

九點到兩點半止,在飛揚的黃土中,眾多不起眼的小步,累積成很遠的路,與他分別後,以為緣分到此為止,不料隔日前往攀岩集合地再度巧遇,逆著陽光,他筆直地站在突出的巨石,面露微笑,看來神聖又強大,就像昨天的背影,望而信心生。


凌晨二點半出發,通過Sayat-Sayat檢查哨後,我們按著各自的腳步攀登,陡峭的花崗巖道綿延不絕,粗實的麻繩靜置岩上,以便山客借力,攻頂的路只有這條,獨自行走倒也不覺得可怕。五點抵達羅氏峰(Low’s Peak),闃黑莫辨的2.5公里,如多數人的共感,比起上山,強度過之而無不及,我的心情異常平靜,握著暖包紓緩凍僵的手指,關掉頭燈等待日出。珊珊有感而發:「摸黑很好,我們只看到頭燈的範圍,不知道還有多遠。」說不出口也羞於承認,我是看著別人的頭燈前進,當跟丟領先群,唯一的亮點都消失的時候,我迷惘了,垂著頭,照明僅限跟前的方寸,我像隻被光線凍住的夜行生物,動彈不得。


我們的嚮導未滿25歲,他的弟弟也是嚮導,死於高山症,他說弟弟如果肯聽勸戒菸,或許不會死。從口腔深吞肺部,再輕緩由鼻腔吐出,尼古丁帶來通體舒暢的快感,抽菸者知道這份撫慰的巨大,不菸者看見只需指頭就能掐熄。

當時,我對神山的癮,微弱的好像一步就能踩滅,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,日出又有什麼重要,有時他人眼中的決絕,對當事人而言是別無選擇,我依舊行走在沒有梯級的陡坡,白痕依舊從石壁這頭蔓延至目光未盡之處,而人生不可逆。


結束觀日,忐忑地來到鐵鎖攀岩的集合地,我有懼高,幾乎垂直的斷崖讓我手汗直流,教練帶兩個成員,三人為單位行動,由Carol帶隊,教練壓隊,我置中,腦中不斷回憶昨日在山屋的行前訓練:繞開前位的繩圈、通過安全鎖、把自己的繩放進去。


沉重的安全措施扣在腰間,登山鞋停在綠豆糕大小的鐵片,進退維谷的窘境讓我後悔莫及,聽見教練說「直接踩岩石,把自己放心交給設備!」才如釋重負,透過鋼索及輔具,在深溝、峭壁享受如履平地,甚至著迷來自高度的美感,原來恐懼好比那令我裹足不前的小鐵片,它可以來自過去的認知、現在的已知及對未來的無知,不管從何而來,都會像那個床墊下的小豌豆,讓自己原形畢露。近三個半小時的活動,我們花很多時間在「停留」,靠著岩壁,眺望雲與山巒,覺得自己跳脫神山,在綠海之上,卻不受藍天的覆蓋,猶如石縫中的勁草,無懼天地之大。

回程,精神是飽滿的,體力卻過分透支,周遭的霧氣聚為細斜的雨絲,土地跟山客的步履格外藕斷絲連。下肢的疼痛無法遏止,我知道我們會平安下山,先靈聽取了我的願望,只是從古至今,分離總是磨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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